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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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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弛

“本來想告病缺個席。”宣榕將信頁疊好, 遞還容松,面色如常地起身道,“現在被傳喚了, 也得去天壇一趟,參加午後的祭天。”

本朝太子納妃, 與天子納後相仿, 儀式冗繁。再加上此次正側兩妃幾近同時冊立, 規制相等, 一次在三月十五,一次在三月廿九。

宣榕一想到要前後赴宴兩場就頭疼,再加上爹爹這半月在江南巡視, 防止今夏汛期出事,分身乏術無法出席, 娘親就索性讓她和爹爹一起告了假。

但皇家向來重視祭天告地, 禮部官員若是發現她不在, 確實會勸誡帝王請她去天壇。

宣榕這個借口無可指摘。

耶律堯也似信了,做了個“君且隨意”的手勢:“那阿望就留在你這裏了?”

宣榕說了聲“好”, 忽然意識到什麽,欲言又止。耶律堯了然道:“我再陪阿望坐會兒, 你忙你的。府上應當有午膳吧?”

言下之意, 會等她回來。

“那是自然。”宣榕露出個笑, 轉步離去。

但這點笑意,在轉過長廊時煙消雲散, 她快步走著, 讓人備了馬, 領著四個隨從疾馳而去。

方才匆匆一掃,那封信的內容也仿佛刻骨銘心——

“臣惶恐俯首, 伏惟以告郡主臣所見諸事。顧公陵墓九角拱首之勢,集厭勝之法,十八石獅鎮主魂魄,是恐冤魂覆仇之術。時值雨下,泥濘坍塌,棺槨銅獸滾落一地,但以微臣愚見,妄自揣測棺槨之上,曾亦有銅獸相鎮,壓其頂、刺其魂、定其身。”

朱雀大道上熱鬧紛繁,人山人海,滿城百姓都在討喜錢湊熱鬧。

宣榕便走小巷胡同,一路暢通無阻,向著東宮馭馬狂奔。

當年如舒公下葬,是皇後一手操持。

她心中有鬼,又聽說終南山一脈神通廣大,怕人死後也有冤魂索命,動用邪門歪道鎮壓,簡直太合情合理的。

但這並非重點。

重點是——

“工匠都在墓穴外圍重建坍塌,唯有微臣聽命入內,窺見此景,大驚失色,再者手中火焰熄滅,難以視物,便慌忙退卻,怕露怯於人前,第二日方才再次進墓。墓中陪葬琳瑯,皆被泥石淹沒碎裂,臣本想為如舒公正棺槨、殮身容,卻未找到墓主屍身。”

宣榕攥緊韁繩,手指被勒出數道紅痕,她恍然不覺,一匹快馬奔入天金闕。此時遠處天壇太廟人影攢動,天子朝臣均是身著袞服,侍衛披堅執銳,旌旗翻飛,儀式其實早已接近尾聲。

她若有所感地向西望去,仿佛越過重重檐角,遙遙望見,數裏開外,太子牽住新婦之手,引人走下白玉長階。

只是仿佛。宮墻遮住視線,什麽也看不到。

宣榕收回目光,轉向猶疑圍來,想要問詢的禦林軍,手腕一翻,亮出令牌道:“我去東宮找個人,讓開!”

她難得疾言厲色,禦林軍霎時楞住,訥訥道:“郡主請。可今日陛下和諸位娘娘都不在宮裏呀……”

宣榕沒理,錯馬而過。一直行至東宮門前,方才勒繩下馬,就要入內。

東宮侍衛想攔,容松先行用劍柄按住其中一人的手,笑嘻嘻道:“事急從權,大家和和氣氣的,不要動武。我們不壞規矩,就在外頭等,但郡主總不是外人,能進對吧?”

值此僵持空隙,宣榕已是疾行到後院。在顧楠門前一叩。

“楠楠!是我,開門。”

與此同時,密信上最後一段字跡浮現眼簾,宣榕無可奈何地閉目長嘆,將額頭貼緊拍門的手背——

“棺蓋背部有劃痕千道,血跡斑駁,或深或淺,或久或近。左角有乾泰八年九月字跡刻痕,隱隱綽綽,看不真切,但可猜出三月一錄,直至最後記載,乾泰十二年六月。此為微臣之所觀所察,更有細者,容臣回京稟告。昭平四年三月初七,敬告聖安。”

山中不知歲月長,仍道凡間是前朝。

那棺槨之中呢?是否能夠知道年號已變?他不知道。

顧弛不知道。他還是在用乾泰紀年。而乾泰十二年六月……是去年六月。洪汛略重,她在西北都聽說各地水災。

山穴坍塌,沖垮陵墓,撞散了棺槨上的銅獅。

放出那位死過兩次的冤魂。

宣榕怔怔地想:皇後當年補的第二刀,應當沒有殺死了如舒公,是她自以為的人死斷氣。可是,可是——

即便顧弛一身絕技,能強撐致命刀傷,虛弱地在暗無天日的棺槨裏,蟄伏三年。還能每三個月醒來一次,記下時日。

可這三年……他怎麽捱過來的?無水無食,屏息靜氣。

是活人。像死人。

就說顧楠為何行止怪異,她哪裏是聽到傳聞——

她分明是直接見到了父親!

宣榕越想越肝膽俱裂,又敲了幾次門。門內無人回應,她索性用刀門縫,往上一提,撬開落鎖。

屋裏靜悄悄的,並沒有人。

她眉間蹙起,剛要轉身。忽然聽到細微的動靜,自床榻下方傳來,便緊握刀柄,輕手輕腳走進臥房,謹慎地半蹲下來。

只見榻下狹窄地帶蜷縮了個縛住手腳的女子。十八九歲,腮邊含淚,唇珠顫抖,鼻尖一顆小痣,正小幅度地磨蹭扭動,但像是被點了穴道,說不出話來。

宣榕:“你是誰……?”她忽然有了點印象,意識到什麽:“聞小姐?”

女子瘋狂地眨眼,以示肯定,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樣。

宣榕頭皮發麻:“你在這裏,那今日儀式上的新人是誰?!”她不會解穴,聞小姐無法回答她,急得滿頭大汗嗚咽哽咽。

宣榕便道:“顧楠?若是的話,你眨眼即可。”

聞小姐眼皮快要眨出火光,她泫然欲泣,宣榕輕聲安撫道:“別急,馬上就有人來給你松綁。你受委屈了,對不住你。別怕、別怕,很快就沒事了,待會你好好休息一番,再細說發生了何事。”

說罷,她轉身快步出殿,走到後面,幾乎用了跑,等見到容松和隨侍,三言兩語交代情況,又要翻身上馬。卻被容松一臉凝重地拉住:“郡主,你說什麽?”

宣榕也快要崩潰了,情緒交織,在這一刻幾近爆發:“我說老師沒死!在終南山被壓了三年!!!顧楠假扮聞家女,走過祭天大典,之後就要和舅母去護國寺告地,求五谷豐登,求子嗣興旺——要出事!!!”

容松不知背後恩怨和彎彎繞繞,他震驚之餘,收起嬉笑:“他若是關了三年,那他就不是如舒公。您該懂我的意思。”

顧弛以往做事,講究光明磊落。可近來樁樁件件,卻都能算得上陰謀詭計,與他向來推崇的陽謀並無半分相似。

這麽一個顧弛,很危險。

宣榕沈默片刻:“我知道。”可她不能坐視不管,讓如舒公再死第三次。所以,現在的當務之急,在於——他老人家到底意欲何為。

殺死皇後嗎?不,不對。

若是想要殺死皇後,憑借顧弛身手,不用這般大費周章。

況且他之前的布局,先是離間,後是蠶食太子名望,鈍刀磨肉。看似行事顛倒沒有章法,實則將當年牽扯進這件事的人一網打盡。其間每一次都算得上一箭多雕。

那他今天……到底想做什麽呢?

宣榕猜不出來,也不敢再深思了,策馬出宮,去迎祭祀歸來的車駕。車駕會走過朱雀大道,行過萬盛長階。猶如長龍,最前方的車帷隱隱綽綽,皇後和兒媳同乘前往護國寺。

堵到了。

禁軍開道,百姓退避在數丈開外。

侍衛們見宣榕不避不躲,本想呵斥拿下,有眼熟她的宮人連忙攔住:“這是昭平郡主——郡主,您怎麽騎馬在街?爾玉殿下祭天後就歸府了,您……”

宣榕默不作聲地馭馬碎步向前,支起身子側腰掀開車帷,剛想說什麽,在看到空無一人的鑾駕後,臉色微微一變。

眾目睽睽之下,皇後和太子側妃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!

不僅是宣榕驚詫。四周侍從宮人、護衛禁軍,也都因此亂作一團。

還是坤寧宮的掌事宮女見慣風浪,勉強壓低聲道:“還楞著幹什麽,鑾駕前行,不要停。差人回宮稟告,也差人回天壇搜查!”

畢竟是國之大事,這些隨侍不敢輕易叫停。

但即使如此,場面一時也失了分寸。本來嚴陣以待的禁軍稍一分散,就有熱情的百姓湧來。

宣榕沈默片刻,沒理會掌事宮女相喚,把馬隨意系在路邊,擠開擁擠人群,走進偏僻巷道,直奔那片明黃寺宇而去。

如果她是顧弛,在此情形,會把皇後安置何處?

最危險的地方,最安全的地方,鑾駕即將要去的地方,因為祭天大典僧人幾乎都隨行未歸的地方。

無人想到要率先搜查的地方。

護國寺。

護國寺裏寂靜安寧,只留下幾個看護的沙彌。寺中香客也無,從正門走入,來到第一間正殿,宣榕都沒看到一個參拜的活人。直到茫茫然對上佛陀垂首的慈悲雙眸,才恍然回神:皇家祭拜,今日封寺。

斜陽低垂,金光轉橙,照在石磚之上,流轉明艷。

太安靜了。

宣榕簡直要懷疑自己是否猜錯了,她勉強鎮定下來,按照印象裏的布局,來到西側成排殿宇,在其中一殿院前微微頓住腳步,再毫不猶豫闖入殿中。

只見金剛薩埵手執金剛,神態威嚴,殿堂點了一星燭火。

而這尊象征懺悔業障的佛陀之下,是袞服加身的皇後,她臉色鐵青,匍匐蒲團之上,動彈不得。另一旁同樣盛裝打扮的女子側首回看,那張與聞小姐如出一轍的臉上,先楞後驚:“郡主您……您怎麽來了?!不是,你怎麽猜到這裏的?還有別人嗎???”

宣榕不知該松一口氣,還是該緊一口氣。她疲憊到擺不出任何表情:“很好猜。楠楠,我沒告訴任何人。你若信我,時至此時,我還可以保證你能安然無恙離開望都。誰也不敢追究什麽。”

顧楠神色覆雜,她上前一步,近乎懇求地再次重覆:“郡主,此事和你毫無關系。求您不要再插手了。而且,事已至此,沒有人再想挽回了。您向來疼我,當做什麽都沒看到,好嗎?”

宣榕謹慎後退一步:“老師呢?他在哪?”

“老師”二字,讓顧楠瞳孔微縮,她像是明白過來什麽,猶豫一瞬,還是向後跌去,裝作像是被到底的皇後突然發難,扯住衣擺,同時痛呼一聲:“啊!”

宣榕本還遲疑,但見到鮮血從顧楠腰側滾落,臉色驟變,終究還是走了過去:“傷到哪兒……”

然後就被人擡手封住穴道。顧楠神色滿是歉意,簡直不敢看向宣榕:“對不住對不住對不住!!!看來郡主你已經知道了,我見到爹爹的時候,也很驚訝。不過,你可以見到我爹,但我爹一定不能見到你,他現在有點……”她面上也浮現一點掙紮痛苦:“有點奇怪,和以前不一樣,我怕他也對你發瘋,你就安靜地在這裏坐一會兒,很快、很快事情就能結束了。”

說著,顧楠擦幹手上的血,將刀歸鞘。沒搭理皇後那邊憤恨怨毒的目光,自顧自地將宣榕拖到佛陀像後,思索片刻,又扯過紅綢布往宣榕身上一遮,仿佛是一座廟祝擔心落灰而蓋上的菩薩像。

宣榕:“…………”

顧楠功夫不精,這穴道封得她喘不過氣。再加上動不了,綢下空氣稀薄,簡直要昏死過去。

“……”很好,這下宣榕終於徹底打消了勸阻的念頭——她根本說不了話。

又過了不知過了多久,她忽然聽到腳步由遠及近。只有一人,但腳步格外沈重,行到殿中,像是扔出了什麽東西,有重物陡然砸地之聲。

顧楠訥訥道:“爹……”

一道沙啞的男聲響起:“去尋水來,把他潑醒。禦林軍最遲三炷香後會尋到這裏,速戰速決。”

顧楠腳步走遠又回來,又片刻之後,水聲炸開。

緊接著,是一把刀刃落地鏗鏘之聲。方才那道男聲笑得幾分古怪:“看我幹什麽?嚇糊塗了?確實日落逢魔,難辨是人是鬼。不過太子殿下,今日我可不是來和你敘舊的。看到那把刀沒有?我因為皇後,受了兩刀,僥幸未死,是我福大命大,但並不意味你們於我無虧欠。但念在師徒情深份上,你只要殺了她,我就放你一馬,好不好?”

一時之間,寂靜猶如裂隙蔓延。直到謝旻猛然咳嗆了一聲:“老師……”他不知被水嗆到,還是情緒起伏,一時之間震咳不止。

宣榕不知謝旻此時是何表情。但她快要窒息了。

直到一只手忽然輕輕捂住她嘴,不知何時多出一人,在紅綢遮掩之下,悄無聲息地緊貼到她身後。綢緞細膩,將兩人籠入其中,又從兩人身上墜落。

燦金黑蝶隔著紅綢一閃而過。

緊接著,有溫熱的呼吸流過耳畔,身後那人唇瓣擦過她耳垂,借著咳聲掩蓋,微不可查地道:“別出聲。是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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